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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在冬日

2000-01-06 来源:光明日报 ■赵园 我有话说

每当秋意渐深,总会意兴萧索,有对于漫长冬日的畏惧。残留在枝头、在日见凛冽的风中抖索的,在行人脚下碎裂的枯叶,会令你适时地想起古昔那些关于秋的感伤的文字。你尚来不及吟味,一场大风过后,冬就真的来了!

其实冬自有它的美,尤其北国的冬。郁达夫由北京胡同中的冬日,读出了“北方生活的伟大幽闲”(《北平的四季》);鲁迅更由北方蓬勃的雪,发现了蕴藏在酷寒中的力(《雪》)。北国的雪在鲁迅的笔下,激情喷薄,宛如冬之精灵。那是另一种生命的张扬,非强有力者即不能如此生动地感知。我想,不会再有更生动的有关雪的描写了。近年来虽因困守书斋,渐失了对于时令的敏感,却也会在风雪之夜由书桌边起身,倚着窗看对面楼下路灯处晶亮地闪烁飞动着的急雪。

冬之美自然因了雪。俨然大自然遵循了“简约”这一原则,雪使世界减却了层次,如国画技法的“留白”,生活因之而单纯化了。丈夫曾在飞机上,俯瞰过俄罗斯的雪野,震撼于那单纯与阔大,说无垠的雪上,一簇簇的黑色,是森林。我相信正是俄国文学,培养了几代人感动于荒凉阔大之境的能力。在我看来,当人类生活日趋复杂之际,感受单纯与阔大,不妨作为值得珍视的精神能力。只有在冬季,你才能看到天地因青白一色而透明,领略雪霁时分的清寂空明。有时真的需要空旷寂寥,需要这空寂之境以便沉淀、澄清,或者竟什么也不为,只为了享用寂寞。冬意味着敛抑。人如同需要精神的发越,也需要敛抑——这样说或许是对自己习于敛抑的解嘲?

冬的美或许真的要有这样的心境方能领略。还记得看到过的一帧苏联的明信片,深夜的城市街头,雕像上覆盖着雪,似有极深的静,正弥漫开去。尽管已久居京城,我还不曾细读过这城市的冬,所怀念的仍然是乡村的冬日。雪野,连天接地一色的白,灰的是车辙和鞋印,深黑的多半是水。走到近处,或许能听到细细的冰碴碎裂声。我插队的地方,乡民是不作兴大白天关门闭户的,否则即有行为诡秘之嫌,甚至会引起关于房事的猜想——村里的女人们尤其不缺少这方面的想象力。因此你随便去哪一家,那家的门都洞开着。或许门槛内正拢着一小堆火,是用麦后刨出来晒干的麦根点燃的。也有的人家舍不得那点麦根,门内由雪地踩进来的鞋底湿成了一片。

童年的冬天也值得怀念。那时的冬冷多了,屋檐上垂挂着冰溜子,晴日里就滴滴嗒嗒地淌着水。孩子们会趁大人不留神,偷偷将冰溜子掰下来吮。教室里像是不曾生过炉子,记得不止一次被冻得哭出来。课间休息时,同伴们顺墙排成一溜,一个使劲挤着另一个,叫“挤暖和”。还有一种叫作“斗鸡”的游戏,对斗的两方各搬起一只脚,单腿跳着,相互用膝盖顶撞取暖。

那年月穿的棉袄棉裤多半是家做的,臃肿不堪。我的走式不好,棉鞋常被穿得后跟开线,崴得鞋帮踩在地上。课间上厕所,冻僵的手总系不紧裤带,急得要哭出来——其时人们大多还用的是布带。记得一个女教师讲课时,裤带搭拉在衣摆下面,过了很久,还被学生们作为笑谈。吴亮策划的那套《日常中国》,打开第一册《50年代老百姓的日常生活》,一眼看到那幅有着三个小妞背影的照片,就不禁失笑,那正是我自己当年的模样,不但那些小妞的动作衣着,甚至她们周遭的道路房舍都似曾相识。

这漫长的冬季里仅有的期待,自然是新年与旧年。我的大半生中,惟有中学时期的新年值得怀念。写到这里,像是即刻嗅到了校园中氤氲着的节日空气。那所中学有位能干的音乐教员,也如近二十年的中央电视台,每年早早就投入了排练,因而差不多总能有一台像像样样的新年晚会,直演到年夜,以便听新年钟声而“欢声雷动”。那一晚还另有游艺活动,比如猜灯谜,你可以指望领一份奖,一小袋花生和几块糖果。我于猜谜素无灵感,却也猜中过一回。还记得那谜面是:“当西方世界还是黑夜的时候”,谜底则是我读过的一本苏联小说的书名《我们这里已是早晨》。高一那年,新年恰轮到我和另一个女孩值夜,就穿了厚棉衣在校园各处巡视,还曾背靠着背坐在班里园地的田埂上闲聊,到后来才发现班主任老师就站在不远处。因了是在新年之夜,那个夜晚,那些田埂上的闲话,都像是很美好似的。

又是岁末。据说这个新年别有深意,我对此却钝于领会。窗外正飘着细雪,是这干旱的冬天的第一场雪。尽管在灰黄的背景上,那雪并不显得洁净,仍不期然地记起了一些琐碎的旧事,就将它们写在这宁静的冬日里。

1999年12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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